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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州

此行杭州,只为李叔同。不然我绝对不会在骄阳似火的八月跑来杭州看西湖。

1918年,39岁的李叔同在杭州虎跑寺剃度出家,法号弘一。此时,距离他生命终结还有24年,在这24年里,李叔同作为弘一法师长伴青灯佛影,两袖清风,一肩梵典,着百衲衣,苦修律宗。佛教八万四千法门,数律宗最难修持,因为要求修行者持戒甚严,一般勘破红尘的世俗文人会选择禅宗,讲究顿悟,修行起来要轻松不少。律宗因为修持极难,自宋朝后便已经废弛,弘一法师重新振兴了律宗,被尊称为重兴南山律宗第11代祖师。

李叔同生长于天津,成名于上海,他那首《金缕曲》我时常挂在嘴边念叨:

披发佯狂走。莽天涯,暮鸦啼彻,几株衰柳。破碎河山谁收拾?零落西风依旧。便惹得、离人消瘦。行矣临流重太息,说相思、刻骨双红豆。愁黯黯,浓于酒。

漾情不断淞波溜。恨年年、絮飘萍泊,遮难回首。二十文章惊海内,毕竟空谈何有?听匣底、苍龙狂吼。长夜凄风眠不得,度群生、哪惜心肝剖! 是祖国,忍辜负!

其中何等的少年英雄和家国情怀!年轻时,李叔同也是红尘中风流倜傥的才子,旧学功底深厚,后入南洋公学学习新学,西方的音乐绘画样样精通,到后来留学东瀛,研学西画,又有大成就。39岁舍弃相伴十年的发妻,毅然出家,彼时正值新旧交替内忧外患之际,年轻时慷慨激昂的李叔同没有选择从戎报国,也没有选择用新文艺继续开启民智,着实令人费解。其实如果了解佛教,这个也未必难理解。在不了解佛教的人看来,佛门是消极避世的去处,其实不然,佛教八万四千法门,无一门教人消极避世。佛法,修的是戒定慧,戒的是贪嗔痴,这些都是人欲。譬如年轻人失恋了要寻死觅活,这就是犯了痴戒,痴情对人而言可不是什么好事。又譬如现在的一些吃播胡吃海塞,食欲也是欲,欲壑难填,这就是贪。正常人并不会去克制这些欲望,虽然大家每天说要保持身体和心理健康,但大多也只是说说而已,并不真的去做,即使去做,也只是靠意志力去压制,并非真的用正法消除了业障。譬如看到美女帅哥只是强行忍住不看不想,时间长了稍有松懈就会被反噬。佛法就是研究如何通过修持达到对欲念控制从容不迫的境地。

为国为民者有之,李叔同选择了另一条路,提升修为。这种影响是缓慢而不可预知的,比如他绝对想不到在这个欲念横流、娱乐至死的2022年会有我这样一位普通人因为想探究佛法冒着酷暑和疫情跑来杭州拜访他的出家之地。

释迦牟尼涅槃之际,坐下比丘问:“佛入涅槃,以谁为师?”释迦牟尼答:“以戒为师”。戒是无上菩提本。

李叔同纪念堂入门处抬头的匾额上便是四个大字:以戒为师。来到这里颇费周折,我本住得不远,奈何导航乱指路,走了反方向,及到我匆匆赶到纪念堂时,只剩下三分钟游览时间,只能匆匆瞥过,待明日再来。迷路的时候向一个清洁工问路,问虎跑寺在哪里,不知,问李叔同和弘一法师,亦不知,失望不已。虎跑寺如今已成了虎跑公园,不见僧侣,只留一眼虎跑泉,很多人拿着桶排队打水,据说是回去煮水泡茶。进门时和门卫攀谈了几句,据说西湖边上这一片原先全是寺庙,现在全都改成公园景点了。

晚上呼吸着滚烫的空气环骑西湖,望着苏堤上摩肩接踵的游人,忽然冒出一句诗: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悲欣交集,是弘一法师的遗墨,也是他一生的写照。据李叔同自述,二十多岁的那几年是他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此后便是半生愁苦。他愁什么呢?纵使家道中落,以他的才学,在那个年代也属于高收入群体。按照中国的传统观念,他家庭、事业都有了,虽值山河破碎之际,但他既不变法(虽然支持),也不革命,只要明哲保身,并无性命之虞,即使在乱世中,也能活得自在惬意,只不过史书上少了这么一号人物而已。对普通人来说,生活富足,心情愉快足矣,君不见日寇侵华之际,十里洋场上海滩,多的是“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只是如此,他便不是李叔同了。

第二天五点便醒来,杭州的天气依然十分闷热,一出门,人便仿佛置身于烤热的玻璃瓶中,虎跑路两侧都是枝繁叶茂的大树,骑车下行,满眼都是绿意。李叔同纪念馆八点半开门,时间还没到,于是在虎跑公园内先行徘徊。上山的路上有很多拉着小车带着水桶的民众,他们是去虎跑泉打水,看他们打到的泉水冷沁,瓶身上凝着一层水珠。

我先看了纪念馆旁边的侧室,里面有弘一法师的起居用具和书桌笔砚,确实是不能再简单,我自认为一直是极简生活的践行者,看到如此简单的生活用具也自叹不如。

卧具只是一个床板,生活用具都极尽俭朴,戒是无上菩提本,持戒精严,才能摒弃对世俗欲念的渴望,专注于提升个人修为,用丰子恺的话来说,这是一种灵魂追求,又在对艺术的精神追求之上,这种灵魂追求表面上通过信仰宗教来实现,现实中要通过约束自己的言行,约束自己的欲念来实现,这并非毫无意义的自我折磨式地苦行,而是确实地能将人的灵魂提升到另一层次,贪嗔痴这样的普通人具有的精神上的弱点正是通过这样的艰苦修行一点点克服,须知人的每次愤怒、贪婪或痴想皆因欲念而起,如果摒弃这种欲念,自然这些弱点就不复存在,这种修行对于日常生活中暴躁易怒的普通人而言亦具有十分积极的意义。

如果弘一法师只是偏居一隅,念经求佛,还配不上他一代高僧的名声,他偏偏还是个行脚僧,云游四方,推行佛法。他是以“出世的精神”行“入世的事业”,身体力行地践行佛法,并为了普及佛法做了大量的努力。由此看出,李叔同完全不是为了消极避世而出家,如果是这样,那他大可以下半生做个寂寂无名的扫地僧,远离尘嚣,更何谈振兴“南山律宗”,做和尚,也要做一等一的和尚(这里是我的杜撰,弘一法师断没有这样的机心,他只是认真对待自己做的事)。实际上,弘一法师在出家前就是个做事非常认真的人,这和他出家后并无二致,他做人,是一以贯之,从一而终的。

浏览李叔同纪念馆的时候,看到潘天寿曾说:“吾师弘一法师云:‘应使文艺以人传,不可人以文艺传。’可与唐书‘人能宏道,非道宏人’一语相印证。”这话今天听来真是振聋发聩,君不见今天有的人只是做出一点所谓的成就就自视甚高,人品低劣不堪。而普通民众也以成就视人,全然不顾这人人品如何低下,这种结果导向和极端现实可能是受了西方市场经济的影响,因为在物欲横流的时代,人只是规则下的零件,人的善与恶已经失去意义,只要不违法,万事皆可为。我曾经也是这种规则先行,人品无论的信仰者,因为人的行为太不可控,但是近来发生的一些事却让我反思这种忽略个人修为的所谓规则第一的制度真的是完美的么?现代人已经不知道修身为何物了,全都比着躺平摆烂,对志趣高雅洁身自好的人反而群起而讥笑之,这不能不说是一种倒退。

长期的神经衰弱和久久的奔波劳累也终于拖垮了弘一法师的身体。弘一法师预感自己大限将至,将后事一一安排,从容赴死。佛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人生终要唱响离歌,繁华过处皆是幻灭,弘一法师圆寂前手书“悲欣交集”四个字,正是于修行中参透的大道佛法。

一轮明月耀天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