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金瓶梅

没读《金瓶梅》之前,道听途说,《金瓶梅》是一本淫书。读完以后,才发现《金瓶梅》确实是一本淫书,不仅如此,金瓶梅更是一本奇书。

以现代眼光看,《金瓶梅》算得上《水浒传》的同人作品,但是这个同人作品的艺术价值和现实意义却远远超越了《水浒传》。毫不夸张地说,在我读过的所有中国古代小说里,《金瓶梅》是绝对的神作,甚至高于《红楼梦》。

我激赏《金瓶梅》的原因很简单:这是一本描写极恶极欲的书。《金瓶梅》用夸张而且略带荒谬的方式表现了宋代社会中黑暗腐朽的人性,它对人性中的黑暗、沉沦和欲望的刻画即使在现代社会仍然有着强烈的警示意义。小说将人能在社会中接触到的大多数反道德的形象通过包括西门庆、潘金莲在内的一众人物集中起来,让人在掩卷之余,喟叹人心之恶和现实的冷酷。

《金瓶梅》写的是现实中活生生的人,真切无比的事,入木三分的欲望,淋漓尽致的恶。如果你细心观察现代社会中的人的种种行为,你会发现西门庆和潘金莲在今天远远没有消失,你甚至觉得他们本来就应该存在,因为人有色欲,爱美食,喜欢钱,好面子,渴望权力,同时又自私、虚伪,人会落井下石,卖友求荣,恩将仇报,这些劣根性根植在人的欲望基因中,导致小说里那些戏剧化的情节总是在现实中以不同的形式上演着。《金瓶梅》着力描写的就是这种人性的恶,毫无希望的恶。虽然最后西门庆死了,但是永远会有像西门庆那样的人活着,死亡不是罪恶的终结,而是罪恶的轮回,我想这就是《金瓶梅》存在的意义。

《金瓶梅》作为一本淫书,大概不会出现在年轻人的必读书目上。我个人认为对于尚未接受过正规的性教育的青少年,还是不要阅读,一方面书中的性爱描写确实露骨,另一方面由于缺乏阅历,也确实领会不到这本书的价值,没有阅读必要。但是对于更年长一些的渴望加深对社会和人性的了解的青年人,我还是建议他们去读一读。诚然,《金瓶梅》是一本描写纯粹的黑暗而让人毫无希望的书,但是这层黑暗的下面潜伏着巨大的艺术价值和现实意义,他对于青年人的启发性要大于着力于描写爱情的《红楼梦》。

我们可以将潘金莲和林黛玉做一个对比。潘金莲是现实版本的林黛玉,两个人都是小肚鸡肠,喜欢勾心斗角,争风吃醋。因为李瓶儿生了儿子,西门庆对她宠爱有加,潘金莲嫉妒,就在大姐吴月娘那里搬弄是非,说李瓶儿的坏话,离间吴月娘和李瓶儿,还训练猫吓死李瓶儿的儿子。林黛玉是一直对贾宝玉和薛宝钗的“金玉良缘”耿耿于怀,平时对贾宝玉冷嘲热讽,稍有不如意就大发脾气,哭成泪人。不过林黛玉的出身比潘金莲好太多了,在旧社会中,两个人的阶级地位不可同日而语。林黛玉不会为了目的不择手段,除了说两句酸话,不会像潘金莲那样杀人诛心。潘金莲为了得到西门庆的恩宠手段尽施,对西门庆,她甘愿受辱,对其他的西门庆宠爱的女人,她心狠手辣,恨不能除之而后快。林黛玉是大家闺秀,诗书礼仪,无所不精。潘金莲出身低微,用现代眼光看,她就是个没有受过什么高等教育的只会唱两首流行歌曲的粗人。林黛玉最后病死,爱情虽不美满,却仍然算得上善终。潘金莲最后因为和陈敬济通奸被吴月娘扫地出门,被王婆卖给了武松,而后被武松杀死,死得十分凄惨。相较于林黛玉,潘金莲更像一个彻头彻尾的悲剧人物。

《金瓶梅》第八十七回“王婆子贪财忘祸,武都头杀嫂祭兄”中这样描写潘金莲的死亡:“武松恐怕他挣扎,先用油靴只顾踢他肋肢,后用两只手去摊开他胸脯,说时迟,那时快,把刀子去妇人白馥馥心窝内只一剜,剜了个血窟窿,那鲜血就冒出来。那妇人就星眸半闪,两只脚只顾登踏。武松口噙着刀子,双手去斡开他胸脯,扎乞的一声,把心肝五脏生扯下来,血沥沥供养在灵前。后方一刀割下头来,血流满地。”这一段让人读得真是让人倒抽一口凉气,即使是对于潘金莲这样的奸邪淫恶之人,这样的结局也未免太过悲惨。乍看之下好像恶有恶报,让人痛快淋漓,然而转念一想,武松以恶制恶的残忍手段一方面让人慨叹小人物在司法黑暗的时期对于公平正义的诉求无力,另一方面,也让人对潘金莲隐隐地有一丝同情。作者在所有的人都唾弃潘金莲的时候安排了一个人物——春梅,即“金瓶梅”中的“梅”字。春梅原本是潘金莲在西门庆家的侍女,潘金莲和春梅的关系很好,两人虽是主仆,却情似姐妹。潘金莲和陈敬济通奸被春梅撞见,潘金莲为了封住春梅的口让春梅和陈敬济交媾,春梅从此便和潘金莲一起和陈敬济通奸,而她和陈敬济的这段情缘也为后来二人的死亡埋下了伏笔。作为一名男性,有时候我无法理解女人之间的友情,即使那些品行不端的女人,也会有几个死心塌地的知心朋友,还对她处处维护,而我一直以为女人之间的友情很脆弱。潘金莲毒杀武大郎,逼死李瓶儿,通奸陈敬济,气走自己的亲生母亲,按我认为的这样的人在生活中应该没朋友,但是潘金莲被武松杀死后,尸首无人认领,春梅得知后领回安葬,待之如亲姐姐,这就着实令我费解了。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在这种时候往往显现出其复杂性,就像我曾经问过一个女生为何和另一个品行不端的女生如此要好的时候,她回答我:“她待我又不差,我还不想失去这个朋友。”

关于潘金莲和春梅关系的思考引出了我的另一个认识,那就是《金瓶梅》中一个很重要的概念:积善行恶。《金瓶梅》第五十七回“开缘簿千金喜舍,戏雕栏一笑回嗔 ”中西门庆有这样一段言论:“咱只消尽这家私广为善事,就使强奸了姮娥,和奸了织女,拐了许飞琼,盗了西王母的女儿,也不减我泼天的富贵。”

西门庆虽然假公济私,淫人妻女,贿上欺下,贪财好色,但是对他那几个酒肉朋友确是格外大方,给钱给物,没事就喊过来喝酒吃饭听妓女唱歌,而这些损友一方面帮着西门庆出一些阴招坑害别人,另一方面也从西门庆那里获利颇丰。对于僧人道士,西门庆从不吝啬,他出资五百两银子帮和尚修庙,家中也时常有各种宗教人士走动,西门庆对他们也格外优待。对于自己“收用”的女子,西门庆出手也十分大方。这就是西门庆所谓的“善”,只不过他的善并非为人,而是为了自己。吊诡的是,西门庆从胡僧那里获得了“虎狼之药”,却最终也因为被潘金莲多喂了两颗虎狼之药而一命呜呼。

李瓶儿虽然在西门庆家中为人宽厚,善待下人,但是却也曾经为了一己之利气死自己的原配丈夫花子虚。在儿子死后,李瓶儿重疾缠身,弥留之际,经常做噩梦,梦到花子虚来找自己报仇。

春梅先于潘金莲被吴月娘扫地出门,卖到西门庆家十六两银子,卖出去还是原价,嫁给守备之后春梅时来运转,深得守备喜爱,后来为守备生了儿子,在守备家中的地位就更高了。春梅不计前嫌帮助吴月娘领回被盗的财物,又与吴月娘交好来往,后来被陈敬济劝阻才和月娘断了往来。孙雪娥被卖到守备府当下人的时候,春梅借机整治她,将孙雪娥卖出去当了娼妓。春梅得势后不忘潘金莲,想让守备娶潘金莲为妾,不成。潘金莲死后春梅为其收尸,在陈敬济落魄时和他假扮姐弟帮助陈敬济在守备府站稳脚跟,又为陈敬济娶了媳妇。春梅和陈敬济通奸时谋害张胜,不想被张胜窃听,陈敬济被张胜砍死。春梅携家小伴随统制(此时守备已经升职为统制)屯边抗金,战事紧急,统制无心房事,春梅不甘寂寞和家仆之子通奸。统制战死,春梅返家守节持贞,却也即将走向生命的尽头。在《金瓶梅》第一百回“韩爱姐路遇二捣鬼,普静师幻度孝哥儿 ”中作者这样叙述春梅的死亡:“这春梅在内颐养之余,淫情愈盛。常留周义在香阁中,镇日不出。朝来暮往,淫欲无度,生出骨蒸痨病症。逐日吃药,减了饮食,消了精神,体瘦如柴,而贪淫不已。一日,过了他生辰,到六月伏暑天气,早辰晏起,不料他搂着周义在床上,一泄之后,鼻口皆出凉气,淫津流下一洼口,就鸣呼哀哉,死在周义身上。亡年二十九岁。”至此,“金瓶梅”三人(潘金莲、李瓶儿、春梅)全部死亡,没有一个是善终。

《金瓶梅》全书中,始终充斥着这样的宿命论。全书的最后作者写了一首诗:“阀阅遗书思惘然,谁知天道有循环。西门豪横难存嗣,敬济颠狂定被歼。楼月善良终有寿,瓶梅淫佚早归泉。可怪金莲遭恶报,遗臭千年作话传。”这首诗阐明了善恶有报,天道轮回,似乎又回到了宗教迷信一般的旧窠中去,但我更愿意把这种刻意“拔高”的立意理解为作者的一次“此地无银”,不然这本书的遭遇可能会更惨。如果《金瓶梅》讲述的只是一个“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故事,它不会有如此高的价值。作者虽然安排“恶人”惨死,“好人”善终,但是在全书中的人物描写却都是有血有肉。即使是“被树为正面典型”的吴月娘,也有耳根子软的毛病,三番五次被潘金莲挑拨离间,而且总是迷信刘婆子的偏方,不喜欢请太医,还找尼姑讨能怀上孩子的药。吴月娘在书中扮演了一个传统“正派妇女”的角色,但是这样的角色也没有让人觉得呆板和脸谱化。

在全书的最后还出现了一个人物:韩爱姐。韩爱姐遇到陈敬济之后眼里便再也没有别人,陈敬济死后,她自愿去周府给陈敬济做妾,为陈敬济守孝。书中这样叙述韩爱姐的死亡:“韩二再三教他嫁人,爱姐割发毁目,出家为尼,誓不再配他人。后来至三十一岁,无疾而终。”在看似“男子皆有淫心,女子皆可淫辱”的《金瓶梅》中,从一而终的韩爱姐,竟然让我有一丝感动。虽然她爱上的陈敬济,用现代的眼光来看,实在是个不怎么样的男人。

读罢《金瓶梅》,从古人的爱恨情仇中走出来,看看眼前,想想现在,不由得生出“太阳底下无新事”的感叹,书中的故事,在现实中也还在一幕幕上演。

《金瓶梅》中,潘金莲为了掩盖事实说了无数“理直气壮”的谎,即使到最后,也没有人知道西门庆惨死的真相是因为潘金莲多喂了他两颗药丸。我们知道真相是因为我们是读者,然而“现实”这本大书是根本不存在读者的,如果有一天我们遇到了潘金莲,又有谁能知道真相呢?

人间处处金瓶梅。